正院饭厅内,丫鬟们早已将席面布置妥当。正中一鼎蟹粉狮子头看着就工序繁杂,周遭环绕着松鼠鳜鱼、凤尾虾、炖生敲等地道金陵菜。
林黛玉随众姊妹在西侧落座,太太奶奶们则围坐在东侧的紫檀圆桌旁。满屋的婆子丫鬟皆屏息凝神,连裙角摩擦的窸窣声都几不可闻。
一架西洋玻璃炕屏将厅堂一分为二,红木边框上精雕着岁寒三友,半透明的屏面如笼着江南烟雨。
屏上浅绘的缠枝莲纹在烛光里若隐若现,将外间男客的身影滤成朦胧的剪影。
林黛玉虽未抬眼细看,却在众人寒暄声中,准确捕捉到兄长清朗的嗓音。
心思细腻的薛宝钗自然也发觉了,不由在心中琢磨,林家兄妹来此的用意。一个是贾母特意接来的,另一个
她想起前年林祈安客居贾府之时,那人从不光临姐妹们的诗会小宴,偶尔在园子中散步时撞见,也总是客气一句“薛姑娘”便翩然而去。
整个荣国府上下都唤自己“宝姑娘”、“宝姐姐”,就连林黛玉也会与自己说笑几句,偏偏那人总是透着几分客气疏离。
如今想来,这世间的亲疏远近,原就与权势浮沉息息相关。
谁人不知王家势头正盛?
刚才从正门进来时,透过轿帘,她早见着王府门前车马盈门,连递帖子的管家都穿着织金缎面的靴子。
薛宝钗垂眸轻抿一口雨花茶,茶香氤氲间思绪万千。
林家兄妹既能得长公主青眼,又岂是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年?不过是瞧着王家得势,少不得前来维系那拐着弯的亲戚情面罢了。
正思忖间,忽见杜夫人身边的嬷嬷借着布菜的功夫,俯身在王熙鸾耳边低语。
王熙鸾不情不愿的抬眼往屏风外看去,隐约瞧见个长身玉立的身影正与父亲对酌。虽瞧不真切眉目,但那执杯时衣袖翻卷如流云,倒让她眉间的不愤淡了三分。
只是转念又想,身为男子皮相再好又如何?
终究比不得她心心念念的睿王府那等天家气派。
倒是杜夫人离得更近些,透过缝隙就将屏风外的情形看得真切。
那少年一袭雨过天青色的杭绸直裰,执箸的手指骨节分明,与王子腾对答时从容不迫。这般风采,倒显得旁边规规矩矩的贾宝玉像个描金彩绘的瓷人儿。
“宝玉近年愈发稳重了。”王子腾嘴上夸着,实则他征战半生,最瞧不上这等娇养的公子哥。
贾政到也不会在亲家面前揭自家短,只谦逊道:“舅兄谬赞,他素来贪玩,心性未定。不过如今蒙国子监师长训诫,倒是长进了些,勉强在外周旋一二,日后还需历练。”
他对贾宝玉得北静王亲近之事,还是很乐见的。
世家子弟一样如此,纵然文不成武不就,但若在社交与庶务之上有一技之长,也是值得夸耀的。
贾宝玉见父亲今日面色和缓,便也松了心神,举着酒杯与王子腾寒暄。
众人推杯换盏间,倒也是一派和乐景象。
林祈安执盏浅酌,目光掠过席间众人。他分明身在局中,却似站在戏台之外,冷眼旁观着贾、王、薛三家日后必将分崩离析的关系网。
如他所料,王子腾待他的态度,竟比对待亲外甥贾宝玉还要热络。
这般情状,倒印证了他的猜测。
只要眼前利益一致,贾、王两家断不会与林家交恶。原著中他们敢贪墨林家家产,不过是因为黛玉孤苦无依。
相比金银,活着的林如海对他们才是最有益的。
不过朝堂那盘大棋,向来波谲云诡。从来不是简单的两派纷争,没有绝对的善恶,也没有永远的联盟。
正思索间,忽见薛蟠给宝玉斟酒时,脖子都快扭断了往屏风内张望。
林祈安手比脑子快,手掌已重重拍在他肩上。
“哐当——”
青瓷酒壶应声而碎,琼浆玉液溅在织金地毯上。满座皆惊,连屏风后的女眷们都循声望来。
“哎哟喂!疼......”薛蟠龇牙咧嘴地揉着肩膀,刚要破口大骂,抬头见是林祈安,顿时把脏话咽了回去。
林祈安忙在他肩膀上轻轻弹了弹,一脸关切:“文起兄见谅,方才见你肩上落了只浮尘子,一时情急......”
“啊?哦......”薛蟠先是一愣,随即恍然大悟般拍腿笑道,“可不是!这暑天的飞虫最是刁钻,专爱往人衣裳里......哎哟!”
话到一半又牵动痛处,忍不住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肩膀。
王子腾冷哼一声:“在军营吃了几年的饷银,就练出这副出息?拍你一下能有多疼。”
那眼神凌厉如刀,吓得薛蟠一个激灵。
“不疼,一点都不疼!就是林兄弟出手突然,唬了我一跳。”薛蟠连声解释道。
丫鬟们手脚麻利地收拾残局,转眼又奉上新酒具。
林祈安忙致歉:“原是晚辈莽撞,倒糟践了这上好的越窑青瓷。”
“林兄弟说哪里话!”薛蟠忙不迭截住话头,生怕他舅舅问罪,满口认下,“都怨我没拿稳。”
屏风后突然传来薛姨妈的笑语:“到底是年轻人热闹,哥儿两个这就互相维护上了,倒让屋子都活络了。”
薛姨妈这话说得极是周全,既全了两家颜面,又显得小辈们亲近无间。
众人便都说笑了起来,唯有林黛玉心间满是狐疑。她哥哥会好心帮薛大公子弹去虫子?
怕不是存心要打人家一顿吧。
林祈安确是故意为之。他虽不拘什么男女大防的俗礼,却决不许薛蟠那双浊眼往自家妹妹身上瞟。
初读红楼时不觉如何,如今亲眼看着黛玉从垂髫稚子长成亭亭少女,再想到书中那些腌臜事,便连带着对整个薛家都生厌。
那薛蟠在贾府忙乱时,“忽一眼瞥见林黛玉风流婉转,已酥倒在地”的丑态;
薛宝钗在黛玉玩笑要认薛姨妈做娘时,忙道:“我哥哥已经相准了,只等来家就定下了,也不必提出来,我方说你认不得娘,你细想去”的嘴脸;
又对薛姨妈说:“明儿和老太太求了她做媳妇,岂不比外头的好?”更是其心可诛!
红楼一书,被称作“一字不可更,一语不可少”。
岂会无端写这些?分明是那薛大傻子见色起意,在母亲妹妹跟前胡吣过。
幸而薛姨妈还算明白,知道黛玉是贾母心尖上的肉,当即喝止了薛宝钗这番荒唐念头。
但林祈安一见着这薛蟠,就带着丝厌恶。
就算薛家不敢肖想,但被此等纨绔看了,要是传出去,也怪恶心的。
“文起兄,”林祈安突然倾身为薛蟠斟酒,唇角还噙着温润笑意,“若再往女眷处张望,我就剜了你这对招子。”
白玉酒壶“当”地磕在玛瑙杯沿,薛蟠的手僵在半空,铜铃眼里满是错愕。
这翩翩公子方才说什么?
剜、剜眼?
他不过是见着贾宝玉这个“疑似妹夫”,就想瞧瞧自家妹妹,好奇二人这些年相处如何。怎就招来这般狠话?
但见少年眼底森然寒意,又想起方才那一掌的力道,顿时蔫了气势。
这......还不能看了?
好吧,不看就不看。
说来,薛蟠面对贾宝玉之时,倒是与林祈安有着类似的心境。
在刚得知“金玉良缘”的传言起,他对此事是有抵触情绪的。
他一方面又怜惜贾宝玉像“温室里的小苗”,另一方面,做为男人又了解贾宝玉成日在外“招风惹草”,不是好丈夫人选。
“薛大哥哥,尝尝这个松子熏肉。”贾宝玉凑过来低语,打断了薛蟠的思绪。
二人就着金陵风味的小食,倒也叙的熟络。
贾宝玉默认林祈安不安好心,这才决意护着薛蟠,恨不得劝他少与林祈安来往,省的被欺负。